台媽台姐部落格

枯萎的心

“你不願種花,
你說,
我不願看見它一點點雕落。
是的,
為了避免結束,
你避免了一切開始。
                  ——顧城”
窗臺上的花開了。
我不會養花。
“早早早”,鵝黃色在晨風中微微晃動,發出悅耳的笑聲。
哪有吹彈可破的皮膚,花瓣才是。
我推開窗戶,把滴管裏的水全部擠進土壤中。
這新生的、調皮的金色花,大概是泰戈爾的禮物吧。
端起花盆看看底部。
水澆透了,又不至於憋死它。
就這樣吧。
風鈴在窗欞上蕩秋千,走到樓下依舊能看見。
多麽充滿希望的顏色。
傍晚,我貓腰趴在窗臺上。
它那麽小,那麽細,會不會到了晚上就被風霜摧殘致死呢?
今晚就勉為其難地和你共享下小太陽吧。
我訂了營養液和除蟲藥,盡管是馬後炮。
熬夜到好晚好晚,在互聯網上查找園藝資料。
我甚至為此總結了三千多字的備忘錄。
啊,重溫了學生時代的熱情。
我搞不懂它是什麽花。
比蒲公英大,比雛菊瓣數少,更不可能是菊花這種頎長碩大的花卉。
它有種甜絲絲的香氣,嗯,那種讓人放松的味道。
如果它能成為一種香序的話,會很受女孩子們歡迎吧。
我擁有了專門擺放園藝用品的小架子。
裝滿營養液的噴壺,澆水用的滴管,打印好的養花手冊,除蟲劑……
期待統統變成細小的水珠,在花蕊上方浮動飛揚。
隨便澆澆水都茁壯成長的小花,得到精心照料後,該多麽美麗呢?
關心則亂?
什麽都不管的時候它活得精彩。
細致入微地照料起來,倒是動不動死給我看。
“您好,我今天發現我家花的葉子發蔫打卷了,請問是缺什麽無機鹽了嘛?”
“不好說,看起來沒什麽大問題。”
“好吧好吧,謝謝您啦!”
忽然想起以前看到的一則短訊。
母親:大夫您好,我翻開寶寶的眼皮發現有血絲,是什麽病嗎?
醫生:是很正常的現象哦,成年人也會有的。
母親:我用放大鏡看了下,發現有很淺的黃色,需要拍照給您看看嗎?
醫生:不用瞎操心,寶寶很健康的。
母親:好的,新手媽媽第一次帶孩子不懂。
……
母親:大夫,我又用放大鏡看了看我家寶貝的舌苔,有些小包,上網搜了下是炎癥?
醫生:……你能丟掉你的放大鏡嗎?!
世界上很多人,很多事,求一個緣分。
該是你的誰也搶不走,不是你的怎麽也得不到。
養花,帶孩子,任何新的嘗試,太在意,反而小題大做,過猶不及。
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這一點。
當時我太累了,時刻為一朵花的狀態擔驚受怕。
自暴自棄的我,扔掉了堆積成山的營養液,凡士林和日光燈。
我抱著膝蓋,沒出息地哭了。
“死就死吧,不想管了。”
金色的,不知名小花又回到了樸素的生活。
孤獨地坐在窗臺上發呆,有陽光就唱閃閃發光的歌,起風了就抱著頭縮成一團,下雨了呢,就蹦蹦跳跳地,不時接一滴雨水來嘗嘗。
它沒再光顧我的床頭,不曾與我一同哼唱熱搜的歌曲,也沒人天天一口口餵它營養液吃。
澆水的頻率都減少了許多。
某天,回家路上,我看到小區內的花展。
居委會的阿姨熱情地介紹著她的寶貝蘭花。
托我家花的福,我對常見觀賞花有所涉獵。
阿姨養的蘭花顏色暗淡,“營養不良”。
她在這個領域的專業知識,大概還不如我。
可是,愛是做不了假的。
我“懂”養花,我卻對它毫不上心,報復性地忽視。
這有什麽意義呢?
愧疚感攥緊了我的心臟。
我沒等電梯,氣喘籲籲地沖進家門,撲到窗口尋找一抹亮色。
它還在——而且更好了!
我的手掌緊緊貼在玻璃上,如同第一次看見孔雀的孩子。
我的鵝黃色陽光笑得花枝亂顫。
不自覺地,我也帶上了笑意。
緣分。
我們的相遇是緣分。
它的綻放是緣分。
心中異常的澎湃,面對一株植物不該有的悸動,還是緣分。
緣,妙不可言。
從那天起,它有了名字。
“微光”。
它很特別,似乎不只是一朵花。
童話故事裏,每朵花裏都藏著一只花仙子,遇到合適的主人才會出來交朋友。
大概我天生耽於幻想,孩子氣的沖動促使我把微光展示給所有人看。
你看,這可是我的花!
我的微光。
我帶它報名了樓下的花展。
聽說,要評選出最好看的一朵花。
專業性與業余都相差甚遠的活動,受眾是小區為數不多的愛花人(以老年人居多),“花王”的含金量大抵是小學跳繩比賽冠軍。
我不管。
我想讓微光成為第一。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花,不僅僅是花了。
象征,寄托,乃至於具象化?
我不知道。
藝術向來毫無邏輯。
我除了順其自然外,無事可做。
生怕我過度的關心再次撐爆微光。
但是,評選當天,我拿小噴壺在葉片上撒了一層晶瑩的露珠。
“很漂亮。”
我小聲說。
“花王”的桂冠給了一個小女孩——最小的參與者。
她帶來的是一盆仙人球,小小的花苞還帶著青色。
“姐姐,我的仙人掌馬上就開花啦!”
小姑娘奶聲奶氣地對我說。
“嗯嗯,開花以後一定是最漂亮的!”
我對可愛的孩子毫無免疫力。
更不可能跟一個小女孩賭氣。
“這孩子可好玩兒了。”
養蘭花的阿姨對我說。
“她之前上我這來說,奶奶,仙人掌說它想當花王。”
“小祖宗都張嘴了,誰舍得拒絕她啊,你說是不是。”
我模仿著旁邊人,一同輕笑著討論孩子。
怎麽會忽然傷心呢?
我兩只手環著微光的花盆,十指相扣。
又來了。
又是愧疚感。
我看著不遠處嬉笑的小女孩。
好像……是似曾相識的場面。
我想起來了。
喉嚨好酸。
關節仿佛生了銹,低頭的動作耗費了一萬年時間。
微光,我不知名的小花,我的金色花,在哭。
一言不發地,我離開了熱鬧的廣場。
余光裏是花壇盛極而衰的灌木。
我輕輕坐在花壇邊沿。
就像第一次欣賞我的花那樣,倚在邊上。
水滴順著葉脈匯聚,於葉尖形成無比沈重的一滴。
嘀嗒。
泥土的一點,顏色由淺至深。
多麽,羨慕林黛玉埋葬殘花的勇氣。
有一些東西枯萎了。
沒有聲音,沒有溫度。
但我就是知道它不復存在了。
恍若——野火燒不盡,在春風吹又生之前,焦黑蜷曲,散落成無數塵埃的青草。
我的心也隨之,一片片,灰燼樣的,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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