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媽台姐部落格

無能為力的旁觀者

我和L是大學室友。一個屋四個人,其中一個本地半走讀,一個白富美在外租房,大多數時候只有我和L在逼仄的寢室相依為命。
L長了一張娃娃臉,還帶點嬰兒肥,笑起來是真的甜,鬧起來也是真的瘋。同專業有男生覬覦她唬人的外表想追求她,沒幾天都被她不著邊際的胡言亂語嚇跑了。關鍵這傻子不以為恥,反而樂不可支講給我聽。我沒啥好說的,只能罵她單細胞動物活該單身。
日子不鹹不淡過了兩年,有天她突然一臉神秘和我說,她喜歡上一個人,說完賊兮兮地摸出手機要給我看照片。我疑惑這人是終於進化到這一步了還是想找點兒刺激,一邊在心裏為那個哥們兒祈禱,一邊敷衍點頭嗯嗯嗯,然後在看見照片的瞬間當場傻掉。
那人我認識,是電子系一霸,今年開學典禮上還作為學生代表發過言。但是開學典禮L根本沒去,還是我代她簽的到。我腦子裏有無數個問號,甚至不知道該先問哪一個,最後還是哼哼哧哧擠出來一句,你喜歡女生我咋不知道?
我倒不是歧視也不是怕她對我下手,畢竟我們倆摳腳打屁一周不洗頭啥都見過,實在沒有能戳荷爾蒙的點。
L嘿嘿一笑,說沒遇見她之前,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一哽,心想這鐵樹一開花就老房子著火,連勸都沒地方下嘴。
 
L開始了她的追求之旅。她連戀愛也沒談過,母單多年每天只想和男性生物一爭高下,如今一廂情願撲過去,招數臟的凈的新的舊的一通輸出,不是抱著手機就是抱著書本,時不時發出桀桀怪笑。我放任她發瘋,已經想好等她受挫之後帶她去哪裏吃夜宵。
誰知道過了幾個月,有天我泡圖書館的時候突然看見L在角落裏窩著,旁邊儼然坐著一霸。一霸手指上下紛飛,劈裏啪啦敲著鍵盤。L趴在她旁邊一頁頁翻書,乖的像只小貓。天氣很好,外面的光透過藍色的窗簾打進來,丁達爾現象下像是給她們罩了一層霧。我看了一會兒,背起包靜悄悄走了。
L和一霸開始的非常平靜,就像她決心下定的一樣不動聲色。
我是真心替她高興。
一霸成了我們宿舍的常客。她本人和我對她的第一印象出奇相似,是一個很寡淡的人,好像沒什麽悲歡喜樂能入心,無論是對物質還是對精神的追求都已經到了貧瘠的地步,時間全部被學習填滿,一日三餐和睡眠也都是擠進去的。
現在又多了個L。
我時常好奇L究竟是喜歡一霸什麽。L就像一幅色彩艷麗的畫,色塊疊加,淩亂隨意。一霸就像是一幅2B鉛筆簡單又規矩地勾出來的幾何石膏線條,下筆極淺連陰影也沒塗,不仔細看以為只是一張白紙。
 
七夕節那天L非拉著我和她們一起玩。我不想當電燈泡,但也想沾沾小情侶的喜氣,於是三個人拖拖拉拉出了門。L一路咋咋呼呼,這也要吃那也要買,我煩得頭疼,和她嘴仗打得停不下來。一霸就在後邊半步的位置跟著,看我們鬧。我自覺不好意思,想讓她往前走走,她就笑著搖頭說沒關系的。
那天晚上我和L都喝了酒。L估計是真的高興,到最後已經有些迷迷糊糊。我畢竟有電燈泡的自覺,好歹清醒著幫忙把L拖回宿舍,自己溜出去吹風醒酒。得虧一霸還記得門禁,沒讓我幹脆在外面流離失所一整晚。後來我問L那天你是不是真的喝醉了,L露出一副不可說的表情,咂咂嘴趴在欄桿上不吱聲。
L在戀愛中的樣子和平時沒什麽太大區別,就是偶爾會突然安靜下來,讓我有點不太適應。周末大多數時候她還是和我一起賴在宿舍,打遊戲刷題,嘰裏呱啦和我講她和一霸的那些事,細細碎碎,不勝其煩。我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倒是在浸淫之下記得了些雞毛蒜皮的事。
比如一霸吃飯永遠都只挑那幾樣菜,好像永遠吃不膩。一霸愛喝紅茶愛泡腳,早睡早起作息和老幹部近乎一致。一霸脾氣很好,但是真生氣了特別難哄。
她說著就開始烏泱泱地吐槽,我懶得理她,一邊咬著筆頭一邊腹誹,你挑的嘛偶像。
說真的一霸性格簡直不要太好,不知道是家庭背景還是頭回戀愛,對L這個時而瘋魔時而乖巧的神奇大寶貝慣得上天。L賤兮兮抱怨不留口德,其實我知道她心裏喜歡一霸喜歡的不得了,簡直化身一霸牛仔褲邊走貓。一霸指東不往西,一霸讓做題堅決不打遊戲機。
就這樣,兩個人還是吵了一架。
她們倆吵架那天,我剛開始實習第二周。主管龜毛同事冷漠,看我的眼裏就寫著廉價勞動力幾個字,如果再加個形容詞那就是好欺負,連藏都懶得藏。擠著地鐵到宿舍已經快十點。我累的只剩一點推開門的力氣,進屋卻發現一股酒氣。L這個憨批買了一打啤酒,地上扔的到處是易拉罐,這會兒人正趴在陽臺嗷嗷大哭。好在人還沒聾,聽見動靜轉頭瞅了我一眼,跌跌撞撞跑過來抱著我嚎啕著嗚嗚Q根本不喜歡我。
Q就是一霸。
她一身酒氣,我推也推不開,哄也哄不好,只能聽她顛來倒去地說Q不喜歡我。至於原因,大概就是話趕話的時候L賭氣說了句“如果我不貼著你你根本不會看我一眼”,然後一霸沒反駁,於是小家夥就真的傷心了。
屁股決定腦袋,即使L是個憨批我自然也是向著她,更何況她偶爾也不是那麽憨,於是趁她坐在椅子上打著哭嗝發呆的時候我一個電話撥了過去。那邊一霸很快接了電話,平靜地聽完我的控訴,只說了句“如果哪天她貼夠了我要去找別人,我也沒有任何辦法”。
我一臉懵逼掛了電話,只覺得這倆人生氣的點異常奇妙。
L一連哭了好幾天。看見合照也哭,刷題也哭,就連聽到路上人說計算機相關的話題也哭。我實在扛不住,暗中發消息給一霸說,你再不來L就要失水過多了。當天晚上我剛到宿舍門口就聽見屋裏有人說話。L黏黏糊糊在抱怨些什麽,一霸就只是嗯,到最後估計是實在忍不住笑了出來,說你怎麽這麽能哭,不要再哭了。
我目瞪口呆,一面心想還能這樣,一面認命地拖著腳背著包找別的宿舍窩了一會兒。果然第二天兩個人就和好了像是沒事兒人一樣,反倒是我因為陪她折騰遲到了好幾天,被扣了兩成工資。
眼看畢業近在眼前,我實習論文兩頭忙,非睡覺時間幾乎沒在宿舍落過腳。好容易熬過這一遭,就到了畢業那天。L早和一霸搬出了宿舍,我們倆在拍畢業照那天才匆匆見了一面。L過來抱著我抽了抽鼻子,我看了一眼遠處山坡上等著她的一霸,翻了個白眼說你可不要哭,免得回頭一霸把賬算我頭上。L噗嗤笑了出來,說寶我喜歡聽你唱歌,你唱首歌給我聽吧。我說好啊你想聽什麽,L擤了擤鼻涕說唱首《幹杯》吧。我也有點想哭,揉了揉眼睛說好啊。
 
後來的某個假期我去找她倆玩。她倆整租了一室一廳,窗明幾凈,客廳有個朝南的陽臺,上面放了一排花盆。我進門的時候是一霸接的我,L從廚房探出頭來看了我一眼,笑瞇瞇說讓我嘗嘗她的手藝,我懟她說過來看到一家藥店,容我先去買盒蒙脫石散。一霸給我遞了杯水,站在旁邊看著我們鬧。
L成熟了很多,估計是被工作磋磨的,不過三兩句之後那張沈穩的皮就繃不住了,拍著桌子和我互咬起來。一霸收了餐具去洗碗,留我們外邊打架鬥毆自生自滅。我趁著間隙問L,以後打算怎麽辦?L反而不笑了,說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心裏有點急,說不能吧。L搖搖頭,說你不懂。我心想這是什麽道理,垮著臉罵她是不是怕家裏人反對想始亂終棄。她還是搖搖頭。我沒再問,只心想果然時代變了,連L說話都開始吞吞吐吐了。
後來又過了兩三年,期間我去了別的城市工作,和L斷斷續續有著聯系。某天我正開著會,L突然給我發消息,問我最近怎麽樣。我沒來得及回她,等9點多會議結束後到酒店一個電話打過去。L接了電話和我寒暄了幾句,說她打算回老家了。我一楞,第一反應就是一霸怎麽辦。我對她向來沒什麽想藏的,幹脆直接問了出來。她笑了笑,說我們分開了。她語氣很平靜,仿佛在說著沒什麽大不了的事。一時間我不知道是該安慰她還是該質問她。可惜猶豫讓我失了先機,L笑著說我可沒不拿你當朋友,不過今天已經晚了,回頭再說吧。
這一回頭,就到了兩三個月之後。我去L在的城市出差,約她出來見了一面。她化了淡妝,穿了一件深綠色的長裙,踩著黑色的細高跟,一路走來搖搖曳曳。她更漂亮了,眼睛裏卻沒有了我第一次見到她時的光。我問她要不要喝酒,她說來瓶椰汁吧。
我們倆兜兜轉轉聊了一圈,最後還是繞回了一霸身上。和我設想的那些戲劇的情節毫不沾邊,她們就像大城市最普通的情侶那樣和平分了手。綜合起來大概就是兩個普通背景的外地人終究還是沒辦法憑自己的能力在S市定居。L工薪家庭出身,爸媽晚婚晚育,如今年紀大了身體不好,逼著她趕緊回家有個照應。一霸家在南方,條件一般,家裏還有個弟弟,全家人只等著她手裏那點錢改善生活。L也想過讓一霸和她一起回家,只是她家在北方,和一霸家隔了一千多公裏,雖然是個省會城市,但一霸能做的崗位卻不多且不好。L想不出兩全的辦法,為難得大把大把掉頭發。一霸嘴裏不說心裏透亮,趁著某次放假拉著L出去旅遊。L雖然腦子木,但隱約覺察到了些什麽,也幹脆放空自己痛痛快快玩了幾天。旅遊回來之後,一霸就提了分手,L說不出什麽留她的話,於是第二天一霸就帶著兩箱行李搬去了賓館。
我聽得想哭,L卻笑了,她說寶,我從小就是個乖孩子,聽家裏人的話好好讀書,聽家裏人的話跳級,聽家裏人的話不早戀,聽家裏人的話選了這個學校這個專業。我做過最叛逆的事,就是喜歡她。我沒覺得自己做錯了,也努力了,可最後還是只能這樣。她扣著椰汁的拉環,低著頭問我,為什麽會這樣呢?
我回答不了她。她看我為難,趕忙笑了笑說沒事,這樣也挺好的,沒什麽不好的。我問她,你回家之後要做什麽呢?她玩著手指隨意地說先找個工作吧,等年紀到了也許就該結婚生子了。她擡起頭看著我說,你知道嗎,我是真的喜歡她,也是真的想和她過一輩子。我咬著牙說我知道有什麽用?你去找她啊。L搖搖頭說沒可能了,真的。
最後L起身抱了抱我,她說寶你給我唱首歌吧。我斜她一眼說還是要聽《幹杯》嗎?她搖搖頭說不了,還是唱《送別》吧。那是我唱的最難聽的一首歌,唱到一半就哽得發不出音來。L拍拍我的肩說不哭了,如果有機會,你給我們倆寫首歌吧。我揉了揉眼睛,說好。
後來我到S市出差,趁著周末的空檔正好看了看學校。當年的同學大多數都沒能留下來,我心裏一動,發消息給一霸,約她出來吃飯。
天氣冷,我們定在了火鍋店。我路上堵車晚到了20分鐘,進門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一霸。她坐在朝向門的位置,一手撐著頭,另一只手捏著一根筷子,拿起又放下,整張臉被遮在火鍋的蒸汽後面,看不出是什麽表情。前後桌的人吵吵嚷嚷,她就坐在那裏,仿佛和周遭的熱鬧毫無關系。
她幾乎沒怎麽變。我看著她,突然想起L和我說她見一霸的第一面。L當時踩著上課鈴聲匆匆忙忙背著包往教室趕,扶著門框喘氣的時候發現老師還沒來,教室裏同學們嘰嘰喳喳鬧成一團,而一霸就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了一本書。她手裏轉著一只黑色水筆,垂著眼睛只那麽安安靜靜地坐著,既沒有看書也沒有看人,仿佛周遭的環境與她無關。雲朵散開,陽光從窗外打了進來,正照在她臉上。她覺得有些刺眼,卻也只是微微皺了皺眉。L和我說,這一幕她記了很久,久到每一個對一霸窮追不舍難以入眠的夜裏,久到吵架氣得眼淚汪汪發誓一刀兩斷的日子,久到工作的疲憊廚房的油煙已經磨得棱角全無的時候,她仍然會時不時想到這個畫面。
我看了好一會兒,直到後面有人匆忙過來撞了我一下才回過神。一霸話不多,一頓飯下來幾乎只能聽見我一個人嘰嘰喳喳的聲音。我不敢問她過得怎麽樣,也不敢問她和L有沒有聯系。然而一霸還是那麽聰明,沒等我問就幾句話交代得幹凈。她一個人在大廠寫代碼,年前剛漲了工資,996壓力是大,好在她只是一個人,所以沒什麽需要留給自己的時間。她沒再和L聯系過,偶爾會在朋友圈裏看看她的近況,只可惜L上一條朋友圈還是兩個月前,不知道最近過得好不好。她說這些的時候目光很平靜,仿佛這就是她應得的生活。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敢說太多,只能扯些其他同學的八卦來逗她開心。一霸全程安靜地聽,間或插幾句嘴。我說得渴,招服務員又加了瓶可樂。開可樂的瞬間我發現一霸一怔,連眼神都變了。我捏著可樂的瓶蓋沒敢動,小心翼翼地問怎麽啦?她搖了搖頭,突然笑了一下。她說臨走前,L讓她不要忘了自己。
-是哪種不忘呢?
-是那種我愛喝可樂,所以你看見有人喝可樂的時候,就會想起我的不忘。
-……好。
一霸笑了笑,說她真的很霸道對吧。我說不出話,只能重重咳了一聲。我說她現在過得很好,你不要擔心。一霸嗯了一聲,說,她會過得很好。我看著她,沒敢問那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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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幾年,我也有了男朋友,互見了家長,定下了結婚的日子。某天下班,男友去地鐵站接我,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那天天氣很好,天空的盡頭有紅色的晚霞。我刷著微信,看到L發了一條朋友圈:
今天天氣很好,讓我做一會兒夢。
配圖是一張照片。圖書館裏藍色的窗簾被風吹起,空氣中有細小的粉塵。有人趴在桌上睡得正香,陽光打在臉上,割出一道明暗。
我一眼就認出照片裏的人是L。
 
別看了,先過馬路,男友說。我把手機揣進兜裏舒了口氣,說,今天天氣很好,我想做個夢。男友摸了摸我的頭發說,馬上就到家了,我們回家睡覺。
我說好。
然後突然想起,我還欠她 一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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