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黑框

這個詞讓我想起我爸的故事。他說，他那個年代的人多是黃色小說大師。書上略去情色內容時，都用黑框代替。不像今日一些刪改的“青少年讀本”，讀原著之前我一直覺得這書怎麽這一句那一句的，薄薄一本，讀著讀著就完事了，後來才知道是為了心靈純潔不打招呼的消滅。那個年代的讀本哪怕刪去也刪得明明白白，有多少字打多少個黑框，滿滿當當橫跨兩大頁也叫你知道，這處原來是有東西，有文字的，有思想的。仿佛無聲的反抗，無鋒的利劍，是那敲上黑框的雙手也微微不忿。於是這一群少年面對兩大頁黑框絞盡腦汁，思想在黑色的烏雲間穿梭，試圖擠下其中滿載的水好解去悶渴，彼此暗搓搓地交流。這時候我爸笑，就是這麽造就了一代集體的色情文學天賦。
黑框教會了我們自己書寫，遮掩為我們生下了幻想。性意識被抹殺性的黑色賜予了生命，看見文字貼上封條，就由我補寫。看見雙唇縫上針線，就由我歌唱。
父母其實沒有那麽保守，那些視色情為敵的總存在，坦坦蕩蕩接受的也存在，每一代都是。我爸是唐家三少的書粉，我看了五黑框的起源，特樂呵找我爸說，你知道唐三還寫過言情小說嗎？給他兩個朋友寫的，他兩個朋友都是男的。他把其中一個寫成了女性。
我爸洗碗呢，坦然地看我：“那不就跟肖戰那件事一樣嗎？”
我一時語塞，沒想到他也關註，說：倒也不一樣，那篇文章的肖戰還是男人。然後我慌不擇路地逃出去，想想又轉頭回去，小心翼翼：
“我看了那篇文章，刨去世俗觀念，文學性是很好的，寫得很好的。”
我爸回答：“應該寫得很好。”
我嫌棄我爸幼稚好久了，這一刻才覺得他很好，是個會溫柔的人。一直幼稚著，年輕著，抱著少年莽撞沖勁又步入中年沈穩枯燥，他打遊戲，四十多歲去考資格證，追著唐家三少更新，玩心大又自尊心強，試圖跟我同學約踢足球（被拒絕了），喝醉了就可勁吹他姑娘。哪一樣我都不屑，哪一樣我都覺得他喪失理想，沒有能力，碌碌可悲。但偏偏周圍的大人裏我又覺得他一個人幼稚得可愛，幼稚且格格不入，要對他說幼稚他還會生氣，跟十七八歲時一模一樣。
我媽買來《平凡的世界》，買《教父》，他都搶著拆封看了，都是他年輕時候看的。看完頗別扭地說，我覺得可能還是不適合你看。我聽到那個故事，想起來是不是他年輕時看過這幾本書，滿眼滿頁嘆息般的黑框，只有把自己鍛煉成提純黃色的大家，頗為遺憾地看過去。而今想起潮濕發皺的夢，四十五歲的人再次年輕，也可以圓下三十年前的期盼：不要再有黑色，不要再有塗抹，不要再有自己一個人的幻想。後來人們都看見原樣，都問心無愧地坦蕩。
他是那個曾經對著幾頁黑框做夢的年輕人，後來白紙黑字都擺在他手裏了。
我們是現在對著屏蔽和高墻，誤解和壓迫無奈的年輕人。
我們也會有後來。
“五黑框”比較閑言碎語的想法，沒有刀槍，無關今日之事，隨便哪個下午都可以寫的東西：
我不大用微博。手機號不是聯通電信的，平臺認為沒有認證，不讓轉發評論自己發微博，簡單說就是什麽都不能說。在一個社交軟件上說不了話挺難受的，索性只是做個暫留地。但這個說不了話總讓我更有余力去關註他人的觀點，思考其他觀點的可行性，以及如何反駁。當然，我也沒辦法反駁，自己和自己憋屈地辯論了事。
這兩天觀點說得太多也看得太多了，憤怒失望與無力燒得我幹渴，不打算再就此深說。我記錄點自己的故事。
我這個十天半個月看一眼關註的太太有沒有新作品的閑散人員，今天上微博時看到一篇因現下觀點談及五黑框的博文。
我蒙了，這什麽cp名？這什麽相愛相殺？誒，江南我還認識的，怎麽回事？
如此這般，看了原博、評論和百度，我這幾天沒笑得這麽開心過。
我沒看過今何在的書，沒聽過這些名字，對九州只有朦朦朧朧的印象，它是什麽都不清楚。我是個零五出生的兒童，他們最飛揚的時代我還在念阿波呲得，註意不到書店門前的雜誌。但作為零五出生的兒童，我看過《龍族》已出版的前四冊。
大概是16-17年那段時間，我上五六年級。我們有一堂綜合實踐（大概這個名字）課，相當雜，手工，繪畫，科技，文化，心理無所不包。那節課問，你們這一代都看點什麽書？你喜歡什麽書？你認為什麽是現下的青少年都讀的？
其他答案我是一點都不記得的，想想也知道會有人提鬥羅大陸，鬥破蒼穹，唯有《龍族》這個名字，我從來沒聽過。而且一經提出就一呼百應，教室裏掀起一片贊同之聲。
然後我就借了同學的書來，一口氣四部，算起來其實是六冊。
先借的第一冊，當時被路明非和諾諾看煙花的描寫戳了，被整個世界觀拉入坑底。我現在的口味算相當挑剔，認為江南文筆也就作家普通水準，雖然有特點，但不大使我單純為了文筆淪陷。入了網絡才發現什麽叫真的有才，筆下生花，那支筆光是放在那裏你就覺得它好。相應的，文筆太美，文字太美就追求意識和氛圍，追求共情，對於故事和情節相對弱化。但那個時候覺得一個男性作者此等文筆，此等情感，此等巧思，此等中二完全顛覆了我對現代網文印象（對，就說唐三呢），而且又酷又颯。（順便說，下一個讓我發出：此等文筆，此等情感，此等巧思，此等透徹這種感嘆的男性作家是錢鐘書）（我最感嘆的翻譯是翻譯《百年孤獨》的範曄，也是此等文筆，此等巧思，能翻譯出“我這樣做，是因為我寧願掂起一個活人，也不願後半輩子都惦著一個死人。”“我們不需要裏正，因為這裏沒有什麽可糾正的。”這種句子而不顯得與原文脫節，我實在很佩服。）
然後我的印象就不大深了。我也說了，江南的書重在情節構思吸引我，雖然大坑滿地都是，一個伏筆我看完四部也沒引回來。衰小孩啊，孤獨感啊，雖然寫得很真切，很現實，但並沒有用盡全力勾起情感。看虐的看多了繪梨衣死我都沒有意難平，諾諾選擇凱撒也毫無感觸。因為不是長於操縱情感，我總覺得除牛氣沖天外沒太多感觸。當然，這是我現在回頭看了，當時看的時候還是熱血沸騰的，讀得進去，我現在被養刁了。
換言之，這種讀物最適合在你跟路明非一樣衰卻熱血未息時讀，適合你沒有見過太多情緒世事之前讀，適合少年讀。後來讀起來就感覺自己又年少了，這是最大的意義。
我最大的印象就是那一部寫了三本的，第三部吧，中間那本讀完了我回頭一算，合著這一本就寫了一個晚上的事。
不由咋舌。
書看完了，這也快三四年了，啥都不記得了，只是懷念我提早發生的中二時代。
不知道借我書的同學還有沒有記得我。
我如此愛她，愛她稚拙的一切，愛她讓我見識到什麽叫無憂無慮的少年。沒什麽可回避的，沒什麽可擔憂的，我們也許邪惡，也許破碎，也許不完美，但我們總會在重復又不同的會面中察覺到一直看著自己的那個人。我們追逐風箏，最後將紙骨架抓在手裏時看見上面寫滿了曾經和現在。
瓢潑大雨把太陽沖向人間，肆意飛鳥把流雲掂上浪花，所以從今天開始滄青揉進了雪白，從今天開始鯤的身軀掙脫了海洋展翅高飛，從今天開始九萬裏之上的鵬翼紮進漫漫無盡頭的藍。
我們如飛鳥與海正遇見，如鯤鵬遨遊天地，世間萬物皆生為此。
我們擁抱像整世塵埃。
人是毫無特殊的，但我們因彼此而特殊，因彼此而成長，我們走著笑，挽著手，愛著誰。
人說倦鳥投林，遊魚戀海，可我們偏偏是飛鳥與海，遇見彼此，成為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