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媽台姐部落格

LOST.DIR

這是個夢。
她站在大雨裏,頭頂上卻感覺不到水的存在。她只能看見滿地明鏡中開出了花,像合歡,杜鵑,天堂鳥,亦或木樨,春槐,水芙蓉。她啜飲著淚,享用著血,H2O的分子組成連接為整個世界。這種時候,她才清晰地意識到水是生命之源,自己羸弱的軀殼中百分之六十到七十是這種液體,它們離合聚散終日飄蕩,在此刻掀成了波浪,仿佛地球已經不存在引力,透明的薄壁開成花,而後因為呼吸一股腦崩塌下來。她洶湧在他人的懷抱中,停泊在廢棄的港口內,因沈重四肢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滿世的水輕微嗶啵一聲就淹過來。哪裏有一只手呢?柔弱而蒼白,肌肉和血管都是冰,經受了陽光的註視所以也害羞地化開了,涼爽的雨珠撲進汪洋,這只手攔住了現實的嘶喊。所以現在她抓住了另一滴水,像是大太陽地的陰影。她有多充滿活力,充滿希望,相信未來,相信生活,熱愛生命,熱愛世上一切的美好,另一滴水就有多充滿遺憾,充滿自責,相信屈辱,相信無望,抗拒前進,抗拒世上一切的真相。但她依然抱著她,兩條胳膊緊緊地扣在一起展現力量,我們不能多講這深層次是什麽,但在表面上,擁抱是唯一讓心靈相依的肌膚相親的方式。她把懦弱,厭棄,放逐,破罐破摔,無所信念都照得發光,她去拯救,去接觸,心底裏的確認識到自己是個英雄。而因為這個夢境太過亮堂,她又可以把這英雄的錯覺隱藏到天亮。她講,這是澄澈的不滅,人性的美好。
而當花蘆被鬧鐘吵醒時,天還是灰蒙蒙的一片。她意識到自己懷裏正緊抱著一團被子,雨聲連續不斷地敲打著窗戶,昏暗的光線勉強勾勒出屋內簡單的陳設:整潔的床鋪,褶皺的沙發,被電線和電子設備占據的書桌,靠墻填滿大部頭的書架,以及角落裏幾近落灰的吉他。昨晚沒來得及關閉的電腦屏幕上堆滿快要溢出來的英文字符,光標在最後一行的末尾閃爍不息。
她抓起電子鬧鐘,背景還是她和她的合影,互相搭著肩膀,像關系很好的朋友。不過沒人會拿和朋友的合照當桌面背景對吧?她只是趴在那裏,露出一個對於剛起床的人來說相當傻氣的笑容:如果她在這的話,她們通常不會起這麽早的。她經常熬夜,從不起早。緊接著她聽到自己的電話鈴聲,不得不哀嘆一聲,折磨在沙發上趴了近三個小時的背和腰。她幾乎把自己的腰拉開一倍才夠到一頭栽進沙發縫隙的手機。進入耳中的依然是那種機械的電子嗓音。
“我希望你已經成功了。”
花蘆微微擡頭看向依然亮著的電腦屏幕,咬咬下唇。
“還差收尾,給我兩個小時,我會把程序發到你的郵箱裏。”
對面沈默了一會,回復道:“我希望你能替我操作,我會通過電話告訴你做什麽。”
花蘆沒有立即答應,她看了一眼鬧鐘,剛好六點過五分。
“有什麽問題嗎?”
“事實上……我今天要去見女朋友,因為你的這個單子,我們已經很久沒在一起待著了。”
她確信對面發出了短暫的氣音,笑聲被電子合成器切斷。她感到些微的不適,無意識地咬著右手拇指。
“你為我的單子忙了一個月了,到最後關頭說要去找女朋友。你就不想知道自己的成品是什麽樣子?”
花蘆最後咬了咬舌尖,閉上眼睛,無數代碼便從黑暗的視野中凸顯出來。她不是為了金錢選擇這份工作,更不是為了讓自己顯得有多酷。她沈醉於幻想與現實交織的感覺,熱愛著用雙手創造世界的權力,在這一行最深處自得其樂的不是瘋子就是天才,兩者之間也沒多少區別。這一個月裏她連門都沒出過,絕對不是誇張,送外賣的小哥幾乎都要認識她了。她猜想自己的報箱大概已經被撐爆了,但她的確連走到樓下那一排箱子的興致都沒有,唯一呼吸新鮮空氣的時機就是站在窗邊。
“我會給她打電話的。”
最後她如此回答,對面滿意地說下午會再打來。
花蘆起身,全然沒了興致,隨手抓起個不知道放了幾天的馬克杯去廚房給自己泡咖啡。大雨依然在下,淅淅瀝瀝刮過窗棱,匯成幾股滑落到雨水管裏。大概是臺風的緣故,花蘆模模糊糊記得這雨下了有幾天,但也記不清晰。她任憑自己沈入代碼團時總是這樣,日夜不分黑白顛倒,平日引以為傲的大腦也虛化了不必在意的事情。她有時候很相信福爾摩斯荒謬的箴言,地球繞太陽轉有什麽關系呢?還不如多修幾個bug來得實在。
她從上高中的那個暑假開始學習編程,滿二十歲時成了黑客,在幾家網絡公司短暫地入職又辭職。她不滿足於每日重復著編寫防火墻或是排查漏洞,也對編寫系統興致缺缺。她天性中有些無法磨滅的對冒險的渴望,這她很早就明白了。所以後來她找到了暗網,轉守為攻,竟然還能次次全身而退,逐漸積攢了名聲。這也是她接到現在這筆單子的主要原因,對方想要一個能夠入侵電子設備的程序,不需要太專業,對普通人使用,但覆蓋的範圍很廣。她疑惑於對方的要求,後來接到了一份名為疑犯追蹤的影視片段才明白這又是個影視迷。她當然想到了對方可能拿這東西做什麽,但她的道德感也沒有那麽強,不然她就不會在程序裏插個後門了。別擔心,那只是確保在涉及什麽過於嚴肅的文件時她依然能與此事徹底斷開聯系,順手銷毀程序。
她還能怎麽說呢?黑客這一行就是在陰暗處徘徊的職業,不然也不會直至今日,她的女朋友依然認為她只是個單純的程序員。說起她的女朋友,那是個纖細,敏感,溫柔又意外勇敢的人。至少她從不畏懼展示自己的愛好,也不畏懼與她在眾人的目光中穿行過街道。只是偶爾那麽一兩次,花蘆會註意到她太過劇烈的情緒波動,面對這樣的情況她通常會不知所措,無力地望著對方歇斯底裏,提供的只有無數擁抱以及似真似假的安慰話語。她沒辦法完美解析這種情緒的出現規律,所以那些瞬間就讓她們格外遙遠,正如她不知道怎麽為自己偶爾的爽約找借口。真相,誠實?你的女友是個黑客,還可能在一些網絡犯罪中推波助瀾,只因為她的神經需要刺激?
她向來很抱歉,但她也向來無能為力。
花蘆確認自己很愛自己的女友。她們在樓下的咖啡館遇見,同樣拿著電腦落座在窗邊。她意識到這個戴著眼鏡的女孩敲打鍵盤的方式和其他人不一樣,她經常讓手指在鍵盤上擱置,看看天,喝幾口咖啡,然後又不停歇地讓雙手在鍵盤上方飛舞。她喜愛那時她的神采飛揚,她的腦海中偶爾會冒出一兩個短句,像是“映著火焰光芒的飛蛾”。那不算個十分令人感到愉快的比喻,因為其後必定會跟著自取滅亡的結局,但她也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詞。
後來那個女孩給她點了一杯咖啡開始交談時,她又無端想起這個比喻,但她終究沒有出口。她一向想說很多話,最後成真的往往只是少數。女孩說她是位網絡寫手,花蘆向她詢問賬號時卻只是微微一笑岔開了話題。後來花蘆問她為什麽來這,女孩又說她要經過半個城區特意來這家咖啡店,因為只有在這裏靠窗的位置上才能看到恰到好處的天空。那是個浪漫到近乎荒誕的理由,而花蘆不知從哪裏意識到了她的脆弱。所以她留了下來,不再像之前那樣頻繁更換住所,她想要守護這種太容易夭折的脆弱。那是一種奇怪的沖動,沖動高於一切所以她選擇接受對方的告白。她當然愛她,不然不會保持這麽長時間的聯系,不會包容對方的無理取鬧,包容對方毫無預兆的爆發和沈寂。
她嘆了一口氣,把已經見底的馬克杯扔進洗碗池,雙眼不聚焦地看著對面樓頂晾衣繩上的白襯衫。她轉回身靠在水池上,拿起手機本想給女友打電話,最後卻打開了微信,發過去一條消息。
[抱歉 這一單的老板突然說要趕急工 我可能今天沒法陪你了.]
回復來得出乎她意料的快。
[沒關系,好好工作,我會等你的]
她的女友十分善解人意,從不過多幹涉她的生活,只是偶爾來她家拜訪時會對那堆亂七八糟的電線調笑兩句。花蘆愧疚地皺起了眉頭,她猶豫了一會發過去第二條消息。
[明天見好嗎?]
[明天見]
對話就這樣結束了。花蘆努力按捺下心中不安的情緒,轉身向臥室走去。她坐回自己的軟背椅子,聽著鐘表運轉的聲音一格格響起,她沒有立刻把精神集中到代碼上,而是望著墻上圓形的鐘,分針正在轉過第二格。在消散掉想起女友的煩躁後,她如常開始編寫代碼,將視線集中在顯示屏上。
等到她的電腦排查過第一百一十七遍之後,分針和時針恰好契合,沒有報錯,花蘆停止了程序自檢。她看著程序末尾的點,沒來由又想起女友。這個女孩有一種奇怪的強迫癥,她能為了這一句話放逗號句號冒號還是分號用上寫一整段的時間。有一次她偶然看到自己編寫的程序,在意的竟然是滿屏的英文標點。她半開玩笑地說自己看見這些符號都快要暈過去了。但花蘆就是沒道理地喜歡她這種微小的偏執。女友說過自己還蠻喜歡編程的,因此對於花蘆的編程也顯現出超乎尋常的興趣,甚至請花蘆為她的手機和電腦編寫保護程序。花蘆破例精心給她修了一道墻,順手做了幾個方便寫作的程序,因此得到了無數的吻和擁抱。她在編寫程序時發現女友所有的密碼都是名字拼音加生日,卻只用他人的名字生日。她在心底笑著嘆息女友的笨拙,發現自己的名字也在之中時倒感覺暖洋洋的。
女友在某些事情上異常執著,她在自己喜歡的事上有一種他人無法企及的強大動力。比如說她約定了不要輕易將彼此引入自己生活,卻在與花蘆確定關系的第三個月把手機密碼改成了花蘆生日。她在花蘆生日時才把自己的地址交給她,是距此有十幾公裏遠的大學城附近,徵曜區燕稟街第117號。花蘆笑說怎麽連地名都起得這樣奇怪,女友聳聳肩,對她眨一邊眼睛,沒有回答。花蘆費了不少力氣記清這一串地址,卻一次都沒有去過。女友對於自己的隱私似乎保護欲過強,花蘆也不以為意,覺得這樣的小脾氣還挺可愛的。
她費了些力氣把自己渙散的思維拉回來,退出程序編寫,起身為自己去倒咖啡。離開屋子之前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鐘,十二點過五分。她覺得自己今天實在是格外地傷春悲秋,也許的確一月不見,她太過思念女友了吧。
所以在她攪拌咖啡時又想起來女友執著要向咖啡杯裏加過量的糖。她總覺得對方是做化學實驗的後遺癥,但女友只是笑笑回答,她實在吃苦太多,連喝咖啡都受不了苦。花蘆沒有問她“吃苦”究竟是字面意思還是引申意思,可能二者兼而有之,畢竟她的女友是文字工作者。 花蘆自己偏向後者,因為每當她問起女友的過去,對方總是諱莫如深,就像她從不給自己看她寫的小說。她所得到的關於女友工作的一切僅有一個名為“鹿溱”的筆名,她試過在一些網站搜索,但是一無所獲。她沒有太過認真地尋找可能也是一方面原因。
她啜飲咖啡,透過水池後窄小的窗向外望,雨還沒有停,一直下著。女友在雨天總是有些沈默,大概是文人的天性。她身邊不常有朋友,花蘆也不問。有次花蘆與她約好在商場見,結果臨時被一場大雨澆回了屋子裏,打電話過去也是忙音。最後接上的時候花蘆急得嗓子裏帶了哭腔,女友溫柔地回應說有朋友好心帶她回家了。
沒等她發聲,女友就突然打開了話匣子,說他叫付塵,小時候就和她認識了,和她同一天生日,因此結緣。付塵對她而言一直像哥哥一樣,保護著她,不過她成年後兩人的來往就少了,沒想到還能見到他。那是她第一次聽女友講述自己的交際圈,雖然她們從未給彼此引薦自己的朋友,但花蘆也逐漸從她的敘述中認識了付塵,山歿,徐微雲等人。付塵是促使女友走上寫作道路的人。山歿是她後來在網上認識的寫手,徐微雲差不多和山歿同時期出現,是她在大學詩社結識的朋友。她們都很喜歡宋詞,尤其傾心於蘇軾。
想得太多了,她默默譴責自己,將手裏的馬克杯扔進洗碗池裏,瓷器順著不銹鋼池壁轉了幾圈,最後穩穩當當落到凹槽裏。花蘆在心裏喊了句Bravo,走回房間打算找本科學雜誌看看。
最新期。她挑了挑眉窩進沙發裏,又擡頭看了眼表,不到十二點半,她還得等雇主電話。她隨意翻動書頁,瀏覽最新消息。據說已經有人開發出了新技術,能將人類神經網絡代入編程,從而形成虛擬的場景和以數據形式存在的神經感知,並可以由外界介入進行簡單編程。她心裏想著不就是VR加缸中大腦,直接翻到下一條。論述的是過多變量下程序運行結果的不可控性,就算完美復製變量基準,推導出的可能性也在不斷改變,就像拉普拉斯妖絕對不存於世。她興致勃勃地看完了這篇有一半瞎編的文章,笑得前仰後合。剩下的大多是重復信息,她索性放下雜誌,抽出書架上還沒開塑封的小說。
那是女友送給她的周年紀念禮物,書名是《二十四個比利》,花蘆對精神疾病了解不多。她一直貫徹著理科生的思維,對於一切不確定的,修飾語過多的,混亂的都抱有天然厭惡感。在她翻開封面之前,電話響了。
她擡眼看到鐘表顯示將近一點,拿起手機接到耳邊,對面是熟悉的電子機械音。
“程序?”
“準備好了。”
“不用陪你女朋友嗎?”
花蘆差不多習慣她雇主不恰當的幽默感了,也開玩笑似的回答:“她會等我的。”
“有女朋友的人要懂得珍惜啊。你不陪她她會不高興的吧。”
這話題沒頭沒腦的,花蘆只當對面是高興壞了,硬著頭皮道:“她需要我我就會在的。”
“你怎麽知道她什麽時候需要你?”
問題已經開始觸及隱私了,花蘆默念天大地大甲方最大,帶著笑意說:“我們都是成年人了,她會說的。”
“你未免太自負了。”
花蘆沒有回答,對話跑偏太嚴重,她也實在看不出自己剛才的話哪裏自負。一時沈默,電子音再次響起。
“不開玩笑了,運行程序吧。”
花蘆就等著這句話,她走回電腦前,打開程序操作界面,對電話那頭說:“給我一個範圍。”
電腦右下角冒出一封郵件來,通過暗網發送,發件人是她的雇主Kg。郵件內容是GPS定位,換到實體地圖上顯示是一所廢棄大樓,信號異乎尋常得好,不是在室外就是在頂層,估計是她雇主用來測試的機器。
“兩點之前解鎖它。”
雇主把電話掛斷了。
花蘆放著程序運行一會,自己放空大腦,聽著分針向前轉動,又想起女友來。
女友是個脆弱而堅強的人。在她身邊時,女友總用那種幹凈而機警的目光掃視周圍,然後用簡短或者華麗的文字短暫地做出速寫。花蘆有時覺得女友在小心翼翼地提防一切,她的姿態呈現出一種向內的羞澀。不自信,稍自卑。有時花蘆會意識到對方在用過於專註和熾熱的眼神註意她,她不解其意,覺得女友是在緊張便拍拍她的手。但女友也敢穿引他人側目的服裝上街,會微微踮腳在人群中親吻她的臉,會在咖啡店主動與她相識。她身上雜糅著太多矛盾的特性,外表樂觀快樂是她,處世悲觀消極也是她。花蘆明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點,她也愛女友這些別扭的小地方,所以她陪著她。
女友註重生活的儀式感,相信文字的力量。她熱愛看書,花蘆以前也是,後來專註於代碼數字就暫且擱置。就像之前她註意到的那樣,女友稍微有些強迫癥,還有格外的活力。她喜歡精美的飾物,會親手做些小玩意送給花蘆,花蘆也回贈。女友還堅持把花蘆家裏的所有東西都換成兩人份,堅持和花蘆在咖啡館見面。偶爾,只是偶爾花蘆會恍惚覺得女友黏她太緊,但她又說什麽都不肯搬到花蘆家來,所以這個想法很快就消失了。畢竟有了女友就代表馬克杯可以一起刷,電影可以一起看,飯可以光明正大吃兩人份。雖然女友胃口不大很多時候都是花蘆代勞,但她覺得這樣的日子過著很令人沈溺。女友大部分時候善解人意,溫柔體貼,她對於花蘆的一切都很感興趣,尤其程序員的身份。她總會露出那種向往又著迷的目光,花蘆為被認可而快樂,為和她在一起而快樂。
但她偶爾也會極端貶低自己,讓花蘆感到不知所措,話到用時方恨少。她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女友,似乎在對方眼中,自己永遠比她優秀。她哭笑不得,這種情緒一般只出現在個人價值多樣性匱乏的學生時代,她實在想不到女友如何患上這樣青春期少年的病。她只好把女友摟在懷裏,講述模模糊糊的青春時代。還好女友算是個樂天派,總能很快在她懷裏笑起來。這種被需要,能幫助他人的感覺使人滿足,花蘆也不例外。她知道女友需要自己,所以她在那裏。她為女友彈吉他,每根弦的撥動落下融化的心,她唱民謠,唱鄉愁和年少,唱夢想和遠方。女友會在她身邊望著她,眼睛裏似乎有水,又或者她就是水,在世俗中流動,被潑上顏色,最深處卻還是亮閃閃的星辰。
她有一次為女友過生日,元旦過去不到十幾天,街上的裝飾已經拆了個七七八八。兩個人穿街走巷,互相逗趣,手裏提了大袋的商品,待到接近零點時天上零零散散飄起雪花,她想給女友套上早準備好的指環。不料東西買得太多,她被桎梏住動彈不得,只好讓女友到她口袋裏摸。女友摸到戒指噗嗤一聲笑出來,說這可真是理科直男浪漫。不過她還是給自己戴上,抱著木頭人一般的花蘆,把頭靠在她頸間。圍巾裏的一塊皮膚很快被呼吸浸透,接著就是眼淚,她們靜靜抱在那裏,很久沒有動。
她們的日子總陰晴不定,但幸福得好像虛假。比如女友不喜歡叫她原名,後來給她起了個昵稱叫“胡”,她不明所以,最後從笑得前仰後合的女友口中得知那是她名字反切註音出的字。她笑罵你就是憑自己是個文科生欺負我們理科生,不想女友表情瞬間暗淡,說自己本也想做理科生的。花蘆不解她忽然的低落,只好貢獻出自己的懷抱,捋著她的頭發說一家一個理科生就夠啦,不然都是直男日子還怎麽過啊。女友又在她懷裏笑起來,渾身洋溢著光彩。
花蘆想她了。
她無法想象離開她的日子。
她決定這一單結束就一直陪著她,陪著,走下去,放棄這些,走入與女友相同的光明。她直起身,卻發現程序遲遲沒有結束。她手動操作,發覺要入侵的設備有道相當厲害的防火墻。她暗想說好給普通人用,你倒使陰,那就別怪我作弊。她接入系統和這道防火墻鬥智鬥勇。對方找來編寫防火墻的程序員水平不錯,她聽著時間流逝,手指速度逐漸加快,正好卡到兩點過一分解鎖設備,顯示儲存只有一個加密文件夾。
右下角再次彈出郵件。
「打開,看看你能找到什麽,再見。」
花蘆突然被早上就開始的那股不安吞沒,她茫然看了一會窗外的雨。雇主很守信用,按進度匯款,說她不好奇對方身份是假的,但這明顯是個等她跳的圈套。甚至沒想著掩藏。她剛剛還決定收手的。
  
可你為什麽選擇了這個行業呢?
  
可你被什麽吸引了呢?
  
你還有別的選擇嗎?
最後一次,最後一次。
她向來很抱歉,但這次是最後一次。
花蘆開始解碼,鐘表的聲音消失了,她回頭看看,時間停在兩點過一分。
解碼結束後文件夾裏是一行網址鏈接,花蘆猶豫了一會,確認自己的防火墻安然無恙便點開了它,迎面而來的是輸入密碼的提示。她又將十指在鍵盤上敲打,打定主意要跟古怪的雇主杠到底。
那不再是什麽經過加密的秘密網址了,它指向一個公開的博客網站。
花蘆深吸了一口氣,將視線轉向窗外,轉向鬧鐘上兩人的合影,最後落回面前的電腦屏幕上。她選擇了這份職業,選擇了追逐刺激的黑暗,那是她活著最初的追求。以後再多陪陪女友吧,總有陽光燦爛的日子的。
她由後臺繞過密碼。
面前是初始化的博客界面,連頭像都是默認的灰白人影,她掃過頁面的文字,看見下方的博客名,很大的兩個字,讓她一時有被擊中的錯覺,景物後退,時間流轉,雨聲遠去。她反復呼吸,反復眨眼,看到周圍的世界旋轉,唯有那兩個字攫住了她的胸膛。
心臟停跳。
『鹿溱』
這是個夢。
這是個夢吧。
花蘆讀完博客裏唯一一篇文章時,她聽見時間開始流轉,齒輪繼續咬合。
[那是每分每秒都在增加的絕望]
她用痙攣的手指退出程序,看到桌面上多出名為LOST.DIR的文件夾。接著跳出的又是編程界面,她看見光標向後移動,寂靜的房間內只能聽見主機風扇的響聲,光標前方逐個跳出字母。
D
Di
Dim
Dim My
Dim MyFile
最先消失的是她的床鋪,幹凈得不似真實,在光線幾下閃動後留下方正的灰塵印記。接下來是書櫃,然後是沙發,桌椅,衣櫃,那把吉他閃動的時間稍長,讓花蘆產生出它在掙紮的錯覺。恐慌突如其來,她踉蹌著奔向房間門口。
Dim MyFile My
Dim MyFile MyPath
在花蘆握到門把手的剎那,木門在她眼前消失了。
Dim MyFile MyPath
Dim MyFile MyPath M
Dim MyFile MyPath My
Dim MyFile MyPath MyNa
Dim MyFile MyPath MyName
[第一百一十七次模擬失敗]
程序在我眼前合並,空間折疊,墻壁倒塌,人物面無表情地被二維化,一維化,最後湮滅。
“你應該走下去了。”
那似乎是林照影的聲音,電腦前的我沒有理會。正如我沒有理會那麽多次,那麽多次她無聲的求救,沒理會她的絕望,她為不被拋棄而裝扮的體貼,她如魚般掙紮起伏的胸膛。我想,我以為,假如呢?
假如呢?假如我能意識到呢?
我能救她呢?
我將一切現實條件寫入程序,我將記憶刪除又恢復,恢復到她面對我微笑的時候,哪裏有出路?哪裏有可能?
“你聽見了嗎?”
我聽見了嗎?從千萬顆星星上墜落的笑聲,藥片的傾倒和血腥的噴濺?
我聽見一場死亡的盛放了嗎?
“胡?”
我閉上眼睛敲擊鼠標。
我被鬧鐘吵醒時,天還是灰蒙蒙的一片。我意識到自己懷裏正緊抱著一團被子,雨聲連續不斷地敲打著窗戶,昏暗的光線勉強勾勒出屋內簡單的陳設:整潔的沙發,雜亂的床鋪,被電線和電子設備占據的書桌,靠墻填滿大部頭的書架,以及角落裏已經徹底落灰的吉他。昨晚沒來得及關閉的電腦屏幕上堆滿快要溢出來的英文字符,光標在最後一行的末尾閃爍不息。
我抓起電子鬧鐘,對著黑底白字的時間整理了一下思緒,最終還是沒能抵禦睡意侵襲。我將胃裏模糊的失落感驅散,打了個哈欠放下鬧鐘,轉頭埋進枕頭之間。
Dim Mylove.
吾紀,吾途,吾名盡沒之。
吾愛亦歿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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