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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月同塵

我第一次見到她時是夏天,很熱,空調底下坐著都感受得到熱氣撲打在脖頸上,催發出一層細密的汗,衣服底下黏膩地牽連著,不算很愉快。過了暑假是大一的開學日,因此在這短暫的歇息裏我們都懶怠成泥潭。夜裏飛蟲往紗窗裏撲,電視上花花綠綠的人物移動著看不真切,母親擡手換了臺。又是一檔新的選秀節目,纖細修長的女孩子們站在臺上,個個青春洋溢,被潑灑了一身的光與愛。應該已經播送至決賽,我端著手裏的冰西瓜,擡頭不經意看見攝像機掃過站在C位的女孩,一眼望進她的目光之中。
她拿那雙漆黑得有點怕人的眼睛盯著我,我可以明晃晃瞧見裏頭一灣流動的火,從天上墜到人間的火,金燦燦紅彤彤,能照亮我的眼睛和心靈。我覺得我甚至可以從那雙熊熊燃燒的眼睛中辨讀出她澄澈的靈魂。但不然,反倒是我擾過紅塵三千的靈魂被她熔化,打了一支金釵插在心上,從此多少年都能帶著這熾熱灼燒的溫度奔走天涯。她的渴望,她的決絕都展現出成熟的魅力,同時仍舊隱藏著少女的青澀。她不會受過苦,不會受過傷,不會有任何人膽敢不利於她,她應該有至高無上的恢宏和美好,愛戴和景仰,她應當於此地,作為少年出發又歸來。
我聽到電視音響裏跨越山海的呼聲。
我的胸膛忽然皺縮失水,不敢再看她一眼,匆匆轉移視線向下掃過那一行並不輝煌的介紹,扁平的字體草率地擁擠於方寸之地。近乎使我感到不快的輕視,可我依然發了瘋地咀嚼重復的兩個字。
徐澄。
窗外蟬鳴最響亮的時候,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徐澄。
那是我最後一次漫長地懷想徐微雲。
都已經是過去很久的事了,我唯一能找到的先來的暗示只是她荒誕不經的夢。那時她穿著最令人深惡痛絕的寬大校服,依然青春幹凈得讓人感到煎熬。那是五六年之前,足夠人們在細雨中逐節生長成全然不同的模樣。她半趴在桌子上,發絲在陽光裏打哈欠,對我講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她夢見自己位處雲端之上,這裏的人們都擁有最溫柔的面龐,皮膚潔白光滑像偷掉了初一的月光,雙唇鮮艷飽滿像私吞了整筐的樹莓。這裏是天堂,是仙境,是肉欲與靈魂相合的終極之地,雪織成的絲綢在肩膀臂彎裏掛著,並不做什麽遮擋。她徜徉於鏡海之上,見證天地全都化作一副模樣,然後她為自己的純真與懵懂又收獲到那些修長手臂的千百擁抱,豐潤雙唇的億萬親吻。她恍惚間感到自己躺倒在某個人的臂膀之間,感到手指與皮膚觸碰的火花。但當她回頭看時,她所見的僅僅是沒有性別的一張臉。她應該驚叫,應該瑟縮,應該遠遠逃離。但她放縱自己落進潮濕的陰霾之內,沒有其他的目光,沒有世人的批判,他們沈睡於天堂的昨日,那些卻只在潘多拉的明天。當她再次睜眼時,自身正處於燈光的舞臺之下,眼前海浪般一層層堆疊著姓名與臉龐,他們狂熱得像患了瘧疾,滿心滿肺被原本組成相同的人類寄生。她揮舞著手臂,忽然之間便被颶風掀起,渾身顫抖像一樹迷亂的春槐。那從天上與她一同墜下的懷抱逐漸從身體內部生長,她在瞇眼時向下張望,眼眶裏侵入熠熠星光。她的淚水是聖泉,她的聲音是神旨,狂風是她的長發,暴雨是她的利爪。她坐於大地,大地便是她的王位,她立於海上,水波便是她的史詩。從今往後她一言一行都是具有色彩意義的隱晦暗示,因為她從天堂降生,在人間死去。她最後駐足於墓碑之前,那夜滿月懸在正中,女神的守身如玉化作低喃的祝福。她伸手要去觸碰墓碑的姓名,得到的卻只有光滑無痕的回音。她於失去的悲痛中逐漸落入仰慕之下的無人陪伴,又於第一千零一天在深海蘇醒,身側墜滿流落星辰。
我被這過分飽滿的夢境阻塞了心神,想要贊嘆這語言卻一字出不了口。我低下頭,意外察覺出她感到很抱歉,她兩條眉那麽鮮明地蹙起來,癟著嘴不大開心地說:“但我沒有夢到你。”
她漆黑的瞳仁展現出一種仿佛不堪忍受的不安。
“是你不想到我夢裏做客嗎?”
我啞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雙手局促地亂轉,最後到底將她的指尖包裹於自己的手心,兩者的溫度燙人:“你為什麽會覺得要夢到我?”
她又快樂地笑起來,簡單得像個孩子。
“如果我真的有那樣幸福的時刻,一定是你,也只能是你在那裏。”
我不知道她是否對別人說過這樣的甜言蜜語,不知道她對我是何種真心,她是那樣張揚又乖巧的聰穎,在現實之間屈服,又因天生的不知愁得到肆意。但在那一刻,某個晴朗的日子裏,她僅僅是擡了這一眼就足夠讓我心尖上開一朵花,從塵埃裏昂著頭。我要虔誠躬身,在她的額頭上印下輕微的顫抖。
你值得那樣的光鮮,也只有你值得。
是我不敢去你那樣澄澈的夢裏做客啊。
我不值得。
開始時並非如此。我是個學習很好的學生,我自然為之驕傲,為之自信,為之狂妄。當我們第一次遇見時,我想不到以後會有什麽,在我眼中,她僅僅是面容姣好的同學,僅僅是人生過客,不會有任何特殊。但就承認吧,我是個顏控,所以在她走過來時就已經決定不拒絕一場關系的開始。女孩之間的關系搖擺在樸素的友誼和過分親密的伴侶關系之間,沒人會認為那是認真的戀愛,但也沒人會對小女孩親吻彼此的臉頰或嘴唇提出異議。會戲稱“媳婦”,也知道分寸,不論多曖昧的肢體接觸都可以是玩笑,那是一種非常奇怪的共識。所以我們沒人去打破共識,好像是朋友,也好像是精神式戀愛。那麽清楚做什麽呢?
早熟的孩子保留著年少的一切特性,同時接觸了成人限定的一些認知。這時候的吻不算數,愛不算數,也沒人會真的想到明天。認真是一種昂貴的奢侈品,所以不論做什麽都相當於沒有做,不論愛上誰都相當於沒有愛。我遇見她於一個夏季的末尾,那時候滿樹葉子開得像花,我們共享了一片曬得發燙的地面,幾次胳膊的碰撞,再加無數個老掉牙的笑話。我毫無疑慮地同她相處,被她率直的笑意拉近,那是一種日久生情,或者從初見就開始的命中註定。我向她走去,被她挽住胳膊,走進教學樓前過大的風,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某些時候上課時她回頭會看見我,我們都不知道彼此在做什麽口型,依然笑得很快樂。所以我們在雪中漫步,摘院中晚開的桃花,夏日的雨被吹成水汽撲上面頰,笑得渾身顫抖。她站在陽光裏,臉上的絨毛都被照亮,我知道自己喜歡她,也不過是喜歡,不做數的。可後來親吻她的欲望與日俱增,隨著摩擦,貼近和交流,我意識到自己想吻她,而這念頭並不完全純潔。試試有什麽壞處呢?我總能抽身的。
所以我去問她,我可以吻你嗎?
她依然玩鬧似的帶著厭惡的神情拒絕,再整個團進我懷裏。我明白她是在開半個玩笑,只要我不斷地問,總有一天會得到應允,都不在意的。但我依然花了很長,很長時間才除掉心頭的那根針,才敢再耍賴皮似的同她一樣說真話假話。我又重復地問她,反復地問她,然而那時我們都太年輕,不明白羞怯的內涵。直到我逼得她終於肯雲淡風輕點點頭時,我自己也不明白親吻她究竟是執念還是欲望。
我們第一次親吻在冬天的落日之下,四瓣唇很快地靠近又分開,還是個可當作玩笑的親近舉動。我得償所願,又忽然感到很大的悲慟,嘗到她的嘴唇那樣冰涼,近乎雪一樣,被我舔進嘴裏卻炙熱地過分。她對著我笑,天際太陽漆刷成純粹的紅色逐漸沈沒,她的臉龐被熏成暖橙色。我就受不了了,又莽撞地要尋覓她的溫度,張開雙臂把一具軀體圈在懷裏。我的手指胡亂地撫過她一身骨,感到這樣快樂的熾熱灼裂了掌心的紋路。但在那時候我還很敢於冒險,敢於莽撞。那天我被凍得手指發顫,依然堅持要為她系一條銀灰的圍巾。她微微玩鬧般皺了眉,伸手推自己的眼鏡,想把那條毛絨絨的飾物摘下來。我握住她冰涼的指尖,並沒太用力——那又會使我察覺到所見的荒涼。我看著她,直到很久以後才知道那是什麽樣祈求而虔誠的眼神。
她不再堅持,將下巴埋到柔軟的毛線之間,抽開了自己的手。我在側面看著她一張白皙安靜的臉,還略微有一些嬰兒肥。但我又記得夏日,上衣紮在褲腰裏,渾身的線條都動開了,快活了,將我一顆心高高地擊出又好好的接住。與迷戀的共存像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我握著繃不緊的繩索一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落入谷底還是正站在頂峰,那段繩的彼端是能救我逃出生天還是我剛剛掙脫它的束縛。我失敗於將視線從她臉上挪開,仿若我今生從未擁有過成功。
我終於確認那是我無法逃離的欲望。
我開始試探,以我人生中第一次接觸的謹慎態度。好不容易坐在一起上課,百無聊賴之中我順著她被空調吹得發冷的小臂肌膚一路撫摸至手腕,輕輕拉著那只手垂到桌面以下。我們的手心剮蹭,稍微擰過去用指尖玩鬧般點擊著彼此,皮膚相接傳達的意義遠超過觸覺本身。我想象那是一塊冰,又或者推一下便輕顫的瓊脂,所以我不敢,我那樣怯懦著不敢握實,我讓冷空氣穿越我們糾纏的十指,試探那是不是空中樓閣一盤散沙。可她沒有抽回手去,以縹緲不實又讓我意識到她依然存在的方式放松地垂下手臂,小狗互相蹭鼻子那樣用手做出一個類似愛斯基摩吻的曖昧距離。她想要靠近我嗎?還是只有我在無望地追逐?她是在安慰我嗎?還是也渴求著同我親密?
我第一次那麽復雜地思考兩個人之間的關系,心都輕輕顫抖起來。我第一次那麽仇恨語言的粗淺,讓誰都猜不到真相。但那時我們都沒有松開手,直到老師要求翻到下一頁。
她用指尖蹭我的臉,用清澈的眼睛凝望著我,好像我們便是世界。她踩我的影子,在我做傻事時大笑。她在搖曳的樹影中講述笑話,鼻尖上帶著汗看我。她要我在那裏,要我隨她離開,我一一照做,幾近丟失自己。我沒剛愎自用到強說自己是在開玩笑,事實上我就是在毫無底線地包容她,傾聽,留下。她親吻我的臉頰,嘴唇像花,我就笑了很久。我在她的目光中活著, 又從那樣的目光中惴惴不安地出走。
我最後知道我對她是什麽感情,我也知道會面對什麽,我更知道她在回饋什麽。但我不確定那是孩子天生的好奇和不知悔恨,還是真正的珍視。我也不確定自己究竟癡迷於她哪點,她不是一個很感性的人,也不很文藝。她那樣不顧一切地愛著繁榮、韶華、美好、年少等諸如此類的燦爛,她是鮮活的範本,是真實的存在,甚至使我自慚形穢。她幾乎與我毫無相像之處,除了那張能傾倒眾生的臉,她身上本該沒什麽特質是我所看重的。她有優渥的家境,自在的生活,她不在意學習,不在意書本,她愛的是我所不屑的掠影。她愛著在我眼裏粗淺又無味的光輝。可我依然那麽希望,幾近發狂。
年少的愛最為膚淺也最使人快樂,而那其中一旦摻雜進未來,很多事就被放大,剖析,避無可避。認真是奢侈品,所以當我不由自主認真時,天衣無縫的平和假象也成了奢侈品。
當我初次見徐微雲時,曾用我們彼此的名字開玩笑,我說我叫李青衫,你叫徐微雲,不正好是“山抹微雲”,還有花蘆和林照影,又是“露花倒影”。除了花蘆以外,人們似乎都感到困惑,她只是笑了一笑,轉而把話題引到別的地方去。我很失望,但沒多說什麽。她喜愛體育運動,而我只是坐在一邊看她打球,舒展身體曲線。有人叫我去,她也拍拍我的肩,開玩笑般說我實在不行,有她就夠了,然後接著投入賽場。即便我從未——從未在她身上看到那些類似於疲憊,嫉妒,不滿,輕視的醜惡情緒,我也沒能像愛我的知己那樣愛她。她是這世上最明麗的光,卻不是我的光。
我很早以前就知道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愛好走向反面的極端,然而那一直在我自欺欺人的甜蜜中被視而不見。後來我見她癡望鎂光燈下的年輕軀體,囈語一場真假的情感糾纏。她有真情實感嗎,還是她僅僅以人之常情包裹願望,選擇在光鮮的目光之中相信自己所見?我不是蠢笨的人,我還有相當的時候為自己的聰穎欣喜。我看得出她不止在向往那虛幻的感情,更在向往於眾人視線中被放大的關註。然而我只是看著她,看她在文字圖片之中往來穿梭,叫著“好甜好真快結婚”,正主BE心情低落。我又看見自己的無力,磕的cp比身邊的人更能引起情緒波動,那所謂陪伴意義何在?我問她,難道我們就不真,不甜,不值得,不可以嗎?她微微一笑,沒有回答,又講起那些少女之間的小事大事。
到那一刻我才明白我們要的不是同一種東西,痛苦穿透胸膛。假若她曾問詢我想要什麽,哪怕一次,哪怕轉瞬即逝,哪怕我的沖動抹消後悔,那句話也不會日夜將我於火上炙烤:
請留在人間,留在我身邊。
我從未想過自己會泥足深陷,會死心塌地求一個回眸和一段相伴的路。直到她對我講述那個夢,直到她希望我在那裏,直到她許諾沒有分離,直到她攬著我的肩膀向每個人喊,看吶,我的學霸女朋友。我第一次那麽高興,不是為自己的成績驕傲,是單純的快樂。我整個人像被氣泡漲滿,所以我摒棄懷疑,我擁抱她,追逐她,知道自己年輕到有資本摔得遍體鱗傷,然後爬起來慢慢走。可你要沒跑過,怎麽知道風聲過耳?身邊人因為任何一件小事對你笑,願意對你說任何奇聞異事,沒有遮掩沒有欺騙,她滿不在乎地摟著你,整個人浸沒著青春的色彩,把你拉入真正繽紛的大千世界。你會放不開的,你會相信的。
我總願意把我自己放在別人之上,因為他們仰慕我的成績,甚至是嫉妒著我的天賦。但她不,她只是對我非常淺淡地笑一下,只是為我感到驕傲,那是我這輩子最渴求的簡單,因為我完全屬於她。
因為我屬於她。
我不懂,我記不清這是如何發生的了。在那幾年裏,我們並沒有共度什麽巨大的難關,但就是不斷地靠近,也許她讓我認清世界上不止有學習,也許她讓我理解為什麽人還要活著。我們不能說為彼此造成什麽非常深厚的影響——這位置屬於我的另一位好友——我也不會為了彰顯我們的親密就信口胡謅。但我要承認,對於李青衫和徐微雲而言,這不足夠。
我希望做她的英雄,不止我屬於她,她也屬於我。
可我們做不到。
我無法折進她的圈子,她也無意看重我的信仰。那是起點。有次我們看見女孩子在暗處緊密親吻,手臂與腰肢都彰顯無法錯判的相互吸引力。我聞到交混的香水和汗味,聽到肌膚滑動衣料摩擦的聲音。仿佛空氣瞬間升溫,她捏緊了我的胳膊發出一點響聲,那一對就像受驚的鹿般迅速分開,幾乎跌倒。我感到一直伴隨著我的悲哀又漫上心頭:不滿於現狀又懶於改變,那是我,那是她,那是每個人。所以我們愛虛幻,愛真真假假的cp,讓情緒被遙遠主宰,那讓我們感到安全,因為我們最終不必實際付出什麽。她輕輕搖晃著我的手臂,似乎在發呆。我們兩個站在巷口,眼前早已沒了人,我們誰都沒有動,也沒有一句話。那是終點。
經過歲月打磨久之又久,我才意識到那時的她是在害怕,就像被驚擾的那一對伴侶。
更久之後我才明白我也一樣。
將近終局的時候,我們不再談論太多了。她與其他女孩討論起cp,討論起我不感興趣的大事小事,依然笑得很快樂。我賭氣般站到她身邊,她也只是帶著笑意看我一眼,又轉頭回到和對面的交流中。我站在外面,插不進一句話,仿佛回到小時候,與周圍人群格格不入,懶於應付。她沒有再看我第二眼,我就站在她背後發呆,直到這情況反復來回,折磨得我終於承認我做不到予她興趣相同追求相同的陪伴,我們將有註定的分歧。在她不再給我一個“女友”的稱呼前,我們就已經分崩離析。哪怕我愛她,也盲目相信她愛我。
這早已不再是個玩笑了。
我知道我會拋棄她,背離她,在世俗的眼光中與她失散,甚至不承認自己的懦弱。我不值得擁有她。我與她不相同,而這不同已使我們彼此分離,使我不知如何面對她。所以有那麽一個晚上,在中考之前,我們走在深夜,手指輕觸時我嘗到口腔裏的血腥氣。那個上午我面對眾人的調笑,面對她捏我的掌心,再次離開我去尋找與自己意趣相同的人,我卻不願屈身附和。我遙遠地看著她,想起她開玩笑似的對我說我們以後,想起母親對於無數對同性伴侶的描述,想起沈郁或者光輝的未來。我依然感到心臟溫柔灼熱地跳動,但它跳了那麽久,又將跳那麽久,太累了。我知道我們必須有一個人清醒,明白自己有無能力面對結局所以及時止損。所以我停下,我沒辦法一直跟在別人身後——我始終是個傲慢的人。我們不是最好的,也不會有最後。
我得放手,放她走,放自己走。
那天夜裏路燈邊有飛蛾撲著軟翅打圈,閃爍的虛影斑駁落在墻上。深夜的小城街道行人寥寥,冰涼的晚風吻過裸露的皮膚。那是個適合親昵的夜晚,然而在一段日子中的不愉快和分別的壓力下,我終究拉著她站在一束光下,眨眨眼睛艱澀地開口。
也許依舊是笑話,是友誼,也許我們只是愛得膚淺,莽撞,卻鮮活美好到終將逝去。我寧願相信彼此愛著,又渴望從未愛著。
“我們要畢業了。我知道我們的關系不是玩笑,所以我必須對你說實話,今夜,今晚,不論你想不想聽,不論後果如何。我是一個自私,傲慢,自負且懦弱的人。因為我的傲慢,我對許多事都有崇高的控製欲。我的溫和是我掩飾尖銳的工具,隱藏刻薄的幕布。你總能比我更深更準地剖析我們如今交往的真相,從而更深更準地對我失望,棄我而去——如果我沒有先棄你而去。什麽狗屁的愛情,你根本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我看不起你,蔑視你,輕賤你,哄騙你,所謂的平等在心理上是不存在的。如果你我的親朋好友中有任何一位反對我們的關系,那麽我會毫不猶豫地拋棄你,躲藏,逃避,然後開啟嶄新的人生。因為你於我而言不值得。我看重自己永勝於任何一個人,而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見過真正的失敗,更接受不了失敗。我是個懦夫,我承受不了葬送我整個青春,前途和未來的後悔。有些事對我來說不是努努力,挺挺就能過去的。我會離開你,會選擇我以為更好的路。我薄情而冷血,至今還沒有一份感情能改變這一點。”
我沒敢看她的眼睛。
“所以請離我遠一點。我不是你想要的人,你也會失望,會咒罵,會憎恨我——像我一直做的那樣。我沒有懺悔之心,我會覺得你罪有應得。你必須停止對我無用的迷戀和期望,我會從雲端上墜落,你也一樣。我沒有能力反抗,卻總渴望他人去反抗。這是最惡心的行為,這也就是我。”
“你會因為某些美好而心軟,被蒙蔽,被欺騙。所以我明白告訴你了,我是個目中無人,自以為是,懦弱自私,不思進取的人。我根本不會愛任何人。你最後會恨我的。”
我看著她的背影在眼前溜走,聽見她離開去北京的消息,沒有對她講完那段話,也沒敢讓自己承認那段話的全部。
而我對你講,是因為哪怕今夜一時一刻一分一秒我都忍受不了你來恨我。
事實就是,我無可救藥,難以自拔,毫無底線地愛她,並放她離開,遠離來自我的傷害。我知道我到底還是傷害了她,但我看著人們的目光,看著同類被這些目光蠶食,想著她將有屬於自己的光,我覺得這一切都可以忍受。我覺得這一切留在那種曖昧就夠了,我不需要知道她是否真的愛我,也不需要知道她究竟想什麽。只要別讓我們變得庸碌平凡,只要讓我保有回憶。
我想一生中你需要遇見一個人,在此之前你沒聽過他任何事跡,他的名字在你的耳中是輕煙如夢囈。在你們兩散之後,你不會再聽到任何有關他的如今,他的名字在你耳中是薄霧如往日。你們相遇於他最好的年華,分離於他最美的墜落,你們在燈火繁華,在人間永闊,在海上燈塔,在水中明月,從那以後你僅能由自己窺視他。仿若他為你而生,你是造就他的一切。
所以,你們將遠離醜惡,遠離失落,遠離死亡,你們在灰塵之中永生,受著萬人敬仰。你們於沈默中輝煌,余生都是反演。
我們永遠在深海裏呼吸。
直到星月一同淪落為塵埃。
我最後看了那個我渴望見到的她一眼,關掉了電視。她已成了光,我已圓了謊,自那一別後再也不見。三年,三年不是很長的時間,但足夠重新組建圈子,重新開始生活。我不再想起她,我不會想起她,我不再愛她,我不會愛她。我們兩散,我們分別都已是過去的故事。徐微雲或徐澄,都與我再無瓜葛。我在母親驚訝的目光中站起身走向陽臺,聽著七月夜裏蛐蛐低聲叫著,仿佛嘲笑。緊接著我意識到那是我胸腔深處無法抑製的嗚咽,我將臉埋在雙手之間,觸感卻一片幹燥。
有風穿越山海帶著沈默的余光落在窗臺上,我沒為她哭過,以前沒有,今後不會。因為這固執,最終我依然滿盤皆輸,我看見她的光鮮,看見她的明亮,怎麽可能看不見她的疲憊,她的掩藏。我聽見那個被我拋棄多年的女孩在嚎啕,我捂著沒有淚水的雙眼,良久沒有擡頭。我沒辦法遠離那些日子,沒辦法無視現實,沒辦法放下一切,沒辦法滿足離去。我周而復始,我——
我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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